2012-02-19

我會想起你的聲音,然後記住你留下的味道

環視著已經被收拾乾淨的房間,突然,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覺到,這房間原來是如此寬敞。隨著時間的遞移,這個空間的陳設曾有過多次的更動,我從來只會煩惱擺不下的東西該挪去哪才好,壓根沒想過它會空曠到讓我感到疏離,彷彿走進陌生人的地盤般,明明自己也在裡面生活起居了近十年。所有被你帶大的孫子中,大概只有我們家的小孩會有這樣的經驗:每天就著同樣的光線看電視,在同一股南風的吹拂中產生相似的沁涼,然後,為了搶同一間浴室而有所爭執。

託你的福,我有著跟一般小孩很不一樣的童年。年節的時候跟在你屁股後面忙進忙出。過年要做蘿蔔糕、發糕跟年糕;清明時節是草仔粿跟紅龜粿;端午要包肉粽跟鹼粽,還限定要用圓糯米口感才會好;中秋到重陽這段時間正逢芋頭盛產,拜拜祭祖時當然少不了芋頭粿。還有,小時候總得趕在端午前,陪你忙著把絲瓜跟瓠瓜運到市場。因為端午過了,夏天就來了,夏天是瓜果的產季,屆時這兩樣東西的價格就會很賤,所以得趁「好價」的時候趕快清掉。


你常常跟我說,你對我們沒啥冀望,只希望我們平安健康,可能的話努力做個「中用」的人。我想也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在我頹靡不振的那年夏天,踩著沉重的步伐、氣喘如牛地走上樓到我的房間,憂心地告訴我,你替我到廟裡拜拜,請示神明的結果不太好。那時的我只想放空,完全聽不進你的話;而你大概也感覺到了,所以就這樣在炙熱的午後,跟我待在西曬的房間耗了一整個下午,苦口婆心的要我好好想想未來的方向。

現在想想,我好像從小就是這副德性,仗著一點小聰明,做事卻老是拖拖拉拉。你半夜起來常看見我還開著小燈加班趕作業,然後還得偷偷幫我掩護,免得被你兒子發現,少不了又是一頓唸。我們祖孫倆很常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然後等我寫完作業再一起回去睡覺。年紀稍長後,常年不在家。直到近幾年搬回家,偶爾半夜下樓煮宵夜,煮到一半總會看到你往廚房探頭,臉上同時寫著:「肚子餓了」與「你在幹嘛」。然後,就是祖孫倆一起聊天配宵夜。

幾次宵夜過後,我才意識到:就在每個人都以為你肚子餓可以也有力氣自己煮東西吃的時候,你正以超乎我想像的速度衰老,但似乎沒有人察覺到。對於這樣的怠忽,你總是默默承受,好似說出來就會給人添麻煩;直到你生病,才又喚回眾人的關注目光。

雖然明知道只是徒勞,但我的腦袋總難免會冒出一些「反事實假設」,無法抑制地。例如:我是否曾因為賭氣,而錯失了些什麼對而言你比較適當的醫療措施?會不會因為我太過嚴厲地要求你復健,而加速消耗你已然衰弱的體力?為什麼我就沒能早點察覺你在吞嚥功能上的障礙?是否會因為自己執意抱持著有天你終將康復的希望,而一廂情願地以對待正常人的方式來處理你的問題?

這些疑問當然無解,但多少能分散點注意力。當僅存的一點力氣全用在這些無謂的問題上,剩下的時間,腦袋就只能空轉,如此悲傷的情緒便無從著床蔓延。腦袋空空,耳邊則是每天阿彌陀佛的嗡嗡作響。耳朵泡在特定聲響中久了,突然間,一個疑問浮上腦海:「你的聲音,長什麼樣子?」

然後,我才發現,我已經忘記自己有多久沒好好的聽到你完整的講一句話了。你總愛以點頭搖頭做為回應,儘管我再三地要求你用「說」的,但,大多時候都是我敗下陣來。人前的你總是沉默,而我也對你的安靜感到習以為常,以致疏於注意到你嘴裡的「不舒服」究竟代表什麼意思。我知道你很怕麻煩別人,也常在人後偷嘆氣,尤其是想吃吞不下或是吃藥的時候。彼時,我總天真的以為,也許情況沒這麼糟,所以總是連哄帶騙地跟你 bargain:如果正餐有好好吃完的話,下一餐的藥就可以不用吃。


猶記得去年的除夕夜,某個人還白目的找你一起圍爐。你望著滿桌子的年菜,雖然還是跟往年一樣地跟我們說每道年菜的吉祥話及其背後的涵義;但兩個小時後,看護慌張的跑來敲我的門,說你把鼻胃管拔掉了,問我餵藥該怎麼辦。我傻眼,只好大過年的帶你掛急診重新裝回鼻胃管。看護總會跟你說:「阿嬤你這樣使性子,結果只是把管子裝回去,就要花好幾百塊,一點都划不來。」我知道你只是在賭氣,然而,對於你所遭遇的困難,我卻一點也愛莫能助。

今年的小年夜,當你媳婦正在準備拜拜的祭品,而我總算在最後一刻做好蘿蔔糕之後。我走到你房間問你要不要起來拜拜,你點頭示意。走出房門前,我問你:「現在是要拜什麼?」你偏著頭想了十幾秒,回答我:「拜天公。」我雖心頭竊喜,但不懂你為什麼要過了十幾秒才答得上來;也許是你想來想去,發現只有天公才會在夜半時分祭拜吧。拜拜完,你精神奕奕地說要看電視,我還偷挖一口蘿蔔糕讓你嚐味道。我是鴕鳥,總想著縱使病一天兩天好不了,但這樣平平安安、有一搭沒一搭的日子也許還可以持續個幾年。

現在,鴕鳥即使百般不願也得抬起頭來面對現實。雖然,我還是想知道你現在過得好不好,但很可能這樣的牽掛只會徒增你的困擾。我相信靈魂的存在,但未知的世界終非理性所能企及。如果誦經聲可以帶你前往所謂的極樂世界,即使不怎麼認同經文的內容,我也會盡量克制自己的惰性,想辦法用經文送你最後一程。【還是不脫計算機一直按的個性,嘖】像我這種藉著聽覺與味覺編織記憶的人種,是不可能任由你的聲音在我的腦袋中散佚的。送你離開後,我會回頭從記憶中翻找出你的聲音,然後將你留給我的味道牢牢地鎖在舌根。謝謝你。一路順風,我的老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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