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07

不合時宜的是夜色,年輕的是我

在這個感動能被快速複製且精準調校的年代,人們到底缺少了些什麼?而又總依舊期待些什麼?當獨立(音樂)的精神成為行銷販售的操作性符號,而全程參與音樂製作過程成為基本要求時,人們究竟還希冀從音樂產業這個大過濾器(filter)篩出什麼值得被仔細檢視,從而深刻嵌入意識底層並與整個世代一同呼吸躍動的旋律或隻字片語?常常,這些疑惑圍繞著我,當我的耳朵被眼花撩亂的唱片淹沒時。疑惑歸疑惑,該要跟到的專輯或預購照例不能漏掉(自從07年一個不留意錯過撒野EP之後),以免一恍神成千古恨;所以,即便09年下半年碰到的事一件比一件狗屁倒灶,我還是記得要預購76的專輯,也依然念茲在茲地倒數專輯的發行。

剛拿到專輯的時候,馬上迫不及待地拆開CD。第一首的世界盡頭,哭;接續的流浪者之路,大哭;蒼白之舞更是涕泗縱橫。雖然很想貪心地聽下去,理智告訴我不要再任自己沉溺於無止盡的情緒漩渦;而情感上,再以這樣的狀態聆聽對音樂本身也不公平。只好強迫自己收起專輯,點選試聽貼紙止癢。就這樣聽了三個禮拜的試聽貼紙,然後帶著泥濘的腦袋與忐忑的心情去文英館看76的現場。

看完表演後再回頭消化專輯,才逐漸明瞭這張專輯的整體輪廓何以是現在這副樣子。


「一開場就抵達世界盡頭,那這張專輯後面要講些啥?」這是我對這張專輯的第一個疑問;而這個疑問在地下社會出現後旋即顯得豁然開朗。彷若從終點(中點?)回望那些或已斑駁或呈模糊的航行片段……即使想不起所為何來,即使無意捕捉些什麼,但那些吉光片羽卻源源不斷地從回憶的缺口湧出,蔓延至任何思緒可及之處。奔放明快卻不減深沉,再漂亮不過的詞。

在被回憶追趕的高速公路上,過往的所有片段看似凌亂卻錯落有致地串成好幾條交互纏繞的軸線。這些軸線在霧濛濛的合成器背景中相互競馳,迎面而來的不只是回憶,但錯身而過後除了回憶卻什麼也沒留下;無關勝負也不為什麼,然而卻是從前的自己與現在的自己間的拉扯,也是已逝去的與存活著的之間的最後道別。

起初驚鴻一瞥後即一路隱身貝斯之後的鼓從第二段始現身,而後的每一擊都重重地打在心上最柔軟的地方,痛楚也加倍劇烈。瀰漫空氣中的貝斯既是背景也是身周飄忽不定的幻影;合成器則是電鑽,死命鑿向意識中荒廢已久的地帶,是挖掘但一無所獲,是破壞卻無法損及往昔的美好,就這麼呆滯佇立於這片荒蕪中。西斜後又再度升起的日照驅趕著氤氳電氣裡的浮懸微粒,迷霧散盡的同時,我醒了。愕然睜開眼,還弄不清是白天黑夜的時候,耳機裡傳出夜晚還年輕的陣陣召喚,party開始了。

夜晚還年輕的前奏一下,我心想總算出現一首可以止住眼淚的東西了。這首歌有種屬於老人的恣意奔放,也許真有那麼點不合時宜,卻無處不散發魅力:那種承認有了年紀的達觀,但同時也理直氣壯地告訴你『我就是要在這種狀態下變老且當這樣的老人』的豪邁與神氣,沒話說。


從世界盡頭到地下社會是腦海中上演的電影,從當下的時間點,倒著敘述過往的旅程。故事大概可以這麼寫:在抵達所謂世界的盡頭以前,我從一個叫地下社會的地方出發,那時的我還是個囂張、有著用不完體力的小鬼。混跡地社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無可替代的時光,而那時所留下的印記也徹底地改變了我往後的人生……後來的發展就是現在這麼一回事。
我不知變通的水泥腦袋讓我索性將前半張專輯倒過來聽,變成54321678910的順序;聽了十幾次之後發現不對,地下社會雖然是起點,但它更是道門,得推開門後才看得見後半張專輯的76。


我的電視迷朋友是一首重點幾乎從頭畫到尾的極品(OS:從頭畫到尾不就等於沒重點嗎?~_~)。一開始譏諷的力道還不大【有你想要的生活,果然比殘酷的真實簡單】,偶也間雜著同理【真實未免太真實,這我當然懂】或安撫【明天追逐的夢,握在別人的手】。警戒放鬆後,不期然的一拳襲面【nothing happened,還是變成什麼】,就在我慶幸自己僥倖躲過之際,接著鼻樑一拳【在別人的故事裡空轉】、後腦杓再一擊【今天傷心用廢話填滿】;歌未完,我已經滿頭包了(囧)。尤其,阿凱在第二次「~空轉~廢話填滿」的口氣與轉音,聲音表情張力十足,vocal與貝斯齊力撒下天羅地網,搭配默契絕佳的鼓,痞得讓人牙癢癢卻又毫無招架之力(完敗)。結尾時的切入點又從沉溺者的角度變回較為抽離的位置,然後雙手一攤(+跳針)的說:「直到離開這個頻道以後」。Well, it’s not a friend of mine, It’s ME。只是,對於離不開1976這個頻道的自己,我在啞口無言之餘,卻也不打算做任何辯駁。(跟著攤手)

乍見發條橘子的標題,我衍生很多幻想(自由意志、道德選擇權之類),但一聽之後才發現無需想得太複雜。在第一次「we are young and free」出現以前,vocal感覺像被鼓與貝斯緊緊綑綁著,而「young and free」則像咒語般解開vocal的束縛,摩登少年瞬間變得生猛有力,然後開始了一連串反覆的自我辯證。這些在矛盾與拉扯間重覆出現的字眼,不斷消蝕我的理智;一首歌唱完,這些東西差不多也變成不證自明(self-manifest)的了。
「而且我還是囂張著」『你是啊。』
「而且我不是孤獨的」『我知道。』
「這些~不被了解才是浪漫的」『嗯…大概吧,你高興就好。』
阿凱唱得用力,但進到耳朵裡卻意外地蒼涼。就這樣,極端挑釁與無比蒼涼交錯間雜著,直到……
「就算並不值得」『嗯…看你怎麼定義吧。』
「而且你仍會找到我」『我盡力。』
「我站在還算明顯的角落、安全角落」『……(轉身偷偷拭淚)』


歷經了五首歌的流浪後,接著的是必定不會缺席的詼諧與譏誚,有時是較為抽離(卻不失同理)的戲謔口氣,有時是置身其中兼具矛盾與自我拉扯的飄移不定,總是不著痕跡卻無一不命中要害(好吧,其實是我罩門太多)。譏諷的極致之後,迎面而來的居然是兩首情歌?!對於如此這般的曲目編排,讚嘆之餘也只能搖頭。


絢爛流光劃過天際時,也順帶將蜜色的光影倒映於胸臆間。阿凱低沉的嗓音襯托著許茹芸飄在空中的和聲。雖然好像有點主客錯置,但第一印象聽起來真的是這樣。回頭仔細想想,這也許是阿凱的聲音不夠柔軟的緣故,才會在許茹芸的聲音一出現就被搶了風采。但話又說回來,阿凱聲音迷人之處本也非柔軟,故而在和聲消失後,vocal的低沉又將整個畫面帶回闃黑的夜空與地面,只剩幾點星光安靜地等待煙火綻放。結尾以鼓擊與銅鈸強化煙火的力度與光芒,加上火力全開的吉他,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我耳畔彷彿響起了「雨棚下的燈泡」。然燈泡畢竟只是幻覺,眼下在我面前的是稍縱即逝的華麗煙火,但我卻呆掉了……我想,我終究無法理解「我相信(妳)你也有那個想要抱緊的人,當天空滿是煙火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感覺;但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讓我再聽100遍(從03:33開始的)這段solo吧。



剛開始聽這張專輯時,總是不解:為什麼要以如此多變的表情、銳氣的姿態去詮釋這些帶有蒼涼氣味的語句??這兩種樣態間(因位置上的差異而形成)的反差既深且廣,感覺像是不同年紀的自己站在兩座相距不遠的山的頂端,相互凝望。雖然說,明快流暢的編曲俐落地串起所有往來交錯的視線,連同兩邊的風景一併納入其中。但是,不知怎麼的,好似有種決絕的斷裂感深深地扎進聽覺底層?

然後在某天mp3響起2nd Secret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疑惑有解了。這兩種樣態也許分別代表了兩種迥異的創作模式:一是以詞為核心而開展的編曲方式,另一則是以詞為這整首歌畫上句點的型態。前者一直是我所熟悉的76;後者則是在經過一張EP與一張專輯的磨合後,我在不合時宜裡聽到元氣淋漓但靈魂蒼老依舊的76。決絕多少是有的,因為創作與創作者是必須不停向前走的,即便不是勇往直前的性格;而斷裂感則純粹是聆聽慣性養成的自以為。

倏然,我約莫明白,是「時間」,將那個雖然蹦蹦跳跳【詳見崩帶記事1裡76的照片,青春啊】卻不時開口閉口倔強安全感的孩子變成想不起來上次曾積極爭取什麼的老人。這些在空氣中不斷迴旋的合成器聲響,是對記憶的釋放,在時間的行進中,將心中的愴然與感知以音樂的方式呈現出來;在這過程中,我同76一起年輕了又老了,而唯一的聲音是時間。

然後發現,不合時宜的其實不是自己,而是身周的迷濛夜色。在這類型消解靈光褪卻的年代,什麼光怪陸離的事都不稀奇,然所有這一切卻讓那個將整個年少時期浸泡在這些旋律聲響中的自己顯得相對特別:特別執拗(難搞?)、特別天真(naïve?)、特別……顯得突兀。「曾經的自己,不回頭看,就一點也想不起,不重要。」對,不重要;想不起來就甭想了,反正,關於不合時宜,我知道我並不孤單,也反正,當音樂響起時,在不合時宜的夜色映照下,我,絕對、永遠是年輕的。(咧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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